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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章:金麟豈是池中物 (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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西北海天地之外,是一望無際的天海。

自開天辟地,此處便是天外之天,神力不及,佛力不觸之地。這片廣闊的天海,無黑夜白晝,無日月星辰。天地歲月輪轉,時光流失,天海卻自成一格,無聲無息無時無光,靜止在滄海桑田外。

不知從何時何日,天海上漂浮著一條黑色蟒蛇。此蛇十分詭異,人面蛇身滿身傷痕,不知死了幾時。便這樣無聲無息地泡在天海裏,不腐不爛。又不知過了多久,人臉和蛇身上的傷口一日日地愈合著,臉上的肌膚越顯白璧無瑕。暗淡的黑色蛇鱗,一日日地增添光澤,直至在這樣無光無亮的天海裏,耀眼奪目甚至流轉著妖異的紅光。

紫凰盤著蛇身,跳躍在無邊無際金色祥雲裏。雲朵仿佛有生命般,不管紫凰怎麽跑跳,總能牢牢地將她接住,不會有半分閃失。紫凰歡快地大笑,伸手撕一朵祥雲玩耍,卻發現自己居然還是人面蛇身,身上無半分法力。金色祥雲似是與紫凰心意相通般,突兀地變成一小片一小片的,仿佛真的被撕了個粉碎。

紫凰更是開懷,人面蛇身正是平日裏戲水的模樣。可這祥雲連接祥雲的天際金燦燦的一片,連口水井都看不到,更別提能玩耍的水潭。不想雲隨心動,祥雲慢慢浮動圍繞成一個大圈圈,池內的祥雲化作水波的模樣。只片刻,紫凰便已置身在祥雲化作的海洋裏,連觸覺都和海水一模一樣。紫凰欣喜若狂,在祥雲所化的水池裏,游來蕩去翻騰不休,一刻都不願意停下來。

紫凰蛇尾卷起一個個細碎的金色浪花,趴在祥雲堆砌的岸邊,俯覽雲外。一眼看盡了天地三界,時空輪轉,滄海桑田。

六道輪回,天界、人界、地界,自盤古開天一點點地蛻變,那些曾叱咤風雲,令天地變色的神、人、妖、鬼、魔、力量過天,征服三界者,比比皆是。直至最後的最後,均逃不開天道輪回的桎梏,化作天地塵煙。

歲月長河經年流淌,從不停留,世間萬物,風雲雨露,朝生夕死。回頭看,生命曾以為的那些永遠,不過是滄海一瞬。三界六道,拘神遣將者,無不以為永遠已被握在手中,轉眼成空。世間萬物殊途同歸,修佛悟道,不過一心爾。

緣起即滅,緣生已空,生即死,死即生。

飛蛾撲火並非一意孤行,是生命的輪轉,化繭後蛻變為最天地間最鮮美的彩蝶。

滄海桑田,世事輪轉,唯得愛者可長生。

人間風景,猶如一幕畫卷,緩緩開啟,處處五光十色美不勝收。

瓊山之巔,夙和白衣勝雪與白衣女子執手相望,迎風而立,兩人同時抿唇而笑。女子的模樣朦朧而模糊。夙和波光瀲灩的眼眸,氤氳著蒙蒙霧氣,滿滿的喜愛寵溺。再往昔的無憂愁悲切。得道成仙,神位歸元,世間福祿繁華富貴,均不敵握在手中的一線溫暖。夙和的眸中無欲無求,沈寂似水,手與手十指交纏。

獨一人而得全部,獨愛而超脫眾生。

時光流轉,一切的一切跟著萬物倒退逆行。同樣的皚皚白雪,殘酷嚴冬。

帝釋天一襲白色華袍,獨身屹立在善見城之巔。

同樣的容顏,同樣的眼眸,卻不同的氣息,那雙眼眸宛若天地間最美的琉璃燈盞,雖有七彩流光,卻只餘空洞與茫然。有孤獨冰冷,有茫然無措,有對世間萬物的悲憫與憐惜。

善見城內,美人無數,無一人能與之緊扣十指。心有牽掛,卻怕錯愛,不懂其意,不明其中,終是走到孤獨的盡頭,天神隕落,轉世追尋。

眾家紛說,前世因果。

殊不知,每一世都與前世無關。應前運而生,感悟相同或不同。同樣的事,在未知的情形中再次經歷,又怎知結果會被改變?有時,我們要的不一定是結果,而是再一次的選擇,不相同的過程。但,大多數者,依然會被結果蒙蔽雙眼。宛若人間歷史,總是抒寫詳細的開頭與結局,卻對過程中的精彩,和種種領悟一筆帶過。

紫凰置身雲端,望向結果不同的二人,似有所感,似是未曾看明了。

輪輪轉轉間,既留不住,又何必費盡心機。輪輪轉轉間,既放不下,又何必裝不在乎?

雀池山,熙元府邸,閔然與雲蓮相依相伴站在山頭。小蛇卷著蛇身彈跳而來,攀附在雲蓮身上。卻被閔然揪住,厭煩無比地扔了出去,覆又彈跳回來攀上,卻再次被扔,如此反覆數次,父女二人樂此不疲。此舉惹惱了雲蓮,在眾神眼中溫柔和善的柔弱仙子,一把將閔然推下山崖,甚至踩掉閔然攀附懸崖上雙手,怒火沖天地看他墜落萬丈懸崖。

小蛇戰鬥勝利,咧著蛇嘴傻笑,眼裏全是遮不住的幸災樂禍。無比諂媚地與雲蓮親昵地碰觸臉頰,閔然爬上山坡,含著笑意凝視著母女。情不自禁地伸手逗弄小蛇,到了半途有些懼怕,手臂頓了頓折了回來,尷尬地在衣袍上擦拭手指。小蛇玩了一會,不甚有耐性,棄了爹娘。幻成人面蛇身的模樣,彈跳著朝山下奔去。閔然與雲蓮站在山頭,望著小蛇抿唇微笑,無奈間溢出了多少寵愛。

雀池山上,花草樹木飛禽走獸,被彈跳的小蛇,驚得四處逃竄。一只錦雞,跌跌撞撞地從草叢鉆了出來,撲棱撲棱,落在眼前。錦雞還在呆楞,小蛇笑了起來,一蛇尾將錦雞掃飛。錦雞翻了幾個跟頭,再次撲棱撲棱飛來,狠啄紫凰的額頭。覆又幾次被拍在土裏,始終鍥而不舍。一蛇一雞打鬧了一會,小蛇不欲繼續欺負小錦雞,小錦雞站在紫凰的頭上,親熱地輕啄她的額頭,一蛇一雞再次玩成了一團。小錦雞小小的頭顱,一次次地蹭著紫凰的臉頰,倒顯得十分溫存。

花影叢叢,人間景色如畫,轉瞬間,一蛇一雞,一點點地消散了去。

——一切有為法,如夢幻泡影,如露亦如電,應作如是觀。

——一切眾生,皆具如來智慧德相,但因妄想執著,不能證得。

——一切皆是虛妄,命由己造,相由心生,世間萬物皆化相。心不動,萬物皆不動。心不變,萬物皆不變。

西北海天地之外,天海中,四周只有黑沈的天空與無盡的海水,黑了萬萬年的天外天,卻在此時,頃刻之間,亮如白晝。

紫凰睜開雙眸,靜靜浮在海面,仰望碧空萬裏。腦海裏的一切,紛紛亂亂的理不出頭緒,似乎方才還在於彭沖纏鬥。一瞬間,已是千萬年的輪轉。諸多往事,齊湧心頭,分不清楚到底誰是誰,又有種在諸事中迷失的錯覺。

一覺醒來,紫凰只覺耳目通明,身輕如燕。幾次找尋,卻發現全身再無妖丹的痕跡。此時,紫凰說不出的懊喪和不甘,雖然妖力並未缺失,似乎比以前有所進階,全身仿佛有無盡的法力在身體中緩緩流淌,只是失了妖丹的妖精,便失了本源。法力也是無根之力,此番以後,此妖身,恐無甚用了。

紫凰坐起身來,發現自己竟是人頭蛇身的外形。不禁憶起方才的夢境,眸中的憂愁淡去了許多,抿唇笑了起來。夢境、現實,真真假假得分不清楚。有的似乎經歷過,有的卻完全不曾見過,一蛇一雞糾糾纏纏的趣事,倒是幼年往事,已過經年,模糊了記憶。

紫凰悠閑擺動蛇尾,一道紅光霎時閃過眼前。紫凰怔楞了片刻,再次翹起蛇尾,那本該墨黑色的鱗片,卻不知被何物染成了艷艷的赤紅色。晴朗的白日裏,赤紅色的鱗片宛若一個個的紅色寶石,艷光四射耀眼奪目。

紫凰欣喜萬分,雖艷紅色並非心中最愛之色,卻比墨黑色好看了太多了。此時失去妖丹的不平和悲憤,也得了些許的補償,當真是意外的收獲。轉念又想,此番與彭沖一戰,除了失去妖丹外,似乎還平白得了不少修為,又得了個漂亮的蛇。雖沒有化身為龍,倒也平添不少光色,只是不知失去的妖丹,是否有辦法得補回來,若有良方,倒是得賺了不少。

鯤鵬與龍蛇那點世仇,三界皆知。說來說去,還不是因為貪吃之過。蛇喜歡吃雞,鯤鵬喜食龍蛇,彼此族類見面就炸毛。妖界神界這種難分難解之仇,比比皆是,大多也都會用性命來解決。彭沖能忍幾百年才動手,那顆忠臣之心功不可沒。紫凰皺眉思索了十分為難的問題,若改日見了彭沖,是該繼續打呢?還是要謝謝他?

雖然彭沖有心打殺自己,但若非與夙和生氣,自己斷不會決一死戰。彭沖乃天界之戰神,自有傲骨。他雖有心辱沒自己,可若非自不量力,斷不會落得身受重傷的下場。之所以傷重,也是因為自己殺紅了眼,要與彭沖同歸於盡。當真怪不得他,可若是此仇不報,又會讓他覺得龍蛇一族好欺,真的好生為難。

紫凰思索許久,無果而終。秉著船到橋頭自然直的原則,拋開了煩惱,在天海之中歡快地暢游起來。片刻後,騰空而起破雲而去,好一會後,又見人頭蛇身的赤紅色大蛇跌入海中。紫凰晃了晃有點發暈的腦袋,紫金花冠叮當作響,長嘆一口氣,抑郁地望著一望無際的天海,此處送不出靈符,飛不出天境,完全找不到回去的路,到底該朝哪走咩?

東天之上,梧桐花開千年。枝枝蔓蔓宛如空中雲朵,層層疊疊的沒有盡頭。樹冠頂端,皚皚白雲間,屹著雕梁畫棟金碧輝煌的鸞鳴宮。

鸞鳴宮禦花園占據了半個東天界,悠揚飄渺的曲聲,遮蓋了夜的寧靜。潺潺流水圍繞精雕細琢的戲臺,一排妖嬈的宮娥,擰著曼妙的腰肢翩翩起舞。水面上蜿蜒的小路,用無暇美玉堆砌而成。水中蓮花盛開,閃爍著幽幽碎光,裹著彩紗的夜明珠,照亮了戲臺中央。

帝霄慵懶得倚坐在珊瑚與琉璃建造起的看臺上。少年在神力的滋養,已成為了青年,再無半分病態柔弱之感。眉角的金色刻文,熠熠生輝十分奪人眼目。半瞇著的鳳眸氤氳著霧氣,瀲灩起細碎的波光,薄唇掛著似是而非的笑意。緋紅色的長袍隨意披在身上,琳瑯環佩,隨著曼妙的節拍輕響著,整個人宛若初升的曦陽,華光四射,俊美絕倫,耀人眼目。

曲終,一襲白紗從湖心飛來,絕艷的女子柔若無骨般地倚在帝霄懷中,眉眼間滿是依戀。帝霄單手攔住女子,唇角的弧度更大。捏著一顆紅果,放入女子微微半張的唇中,覆在下巴上捏了一把,沈沈地笑了出來。

女子美目輕轉,金玉步搖與眉間的艷光相互呼應,一顰一笑間迷人心扉,柔聲撒嬌道:“殿下,可喜歡這曲兒?”

帝霄漫不經心地把玩著女子的柔荑,溫聲笑道:“婉華仙子歌聲曼妙,天上地下獨一無二,本尊怎會不喜呢?”

婉華依在帝霄肩頭:“殿下何時去西海家中與我母親見上一面?”

帝霄微不可查地皺了皺眉,笑容依舊:“仙子喜歡的是本尊,還是這東天的太子妃之位呢?”

婉華輕笑出聲:“婉華並非不知輕重,萬不敢奢求太子妃之位。只要殿下心中留有婉華的一席之地,婉華嫁入東天,便是為妾為奴也是極願意的。”

帝霄朗聲笑了起來:“本尊怎舍得你為奴。你若喜歡,本尊可在西海平地給你起一座宮闕,何必說這些委屈的話,讓本殿心疼不舍。”

誅邪與冉羲攜伴而來,入耳便聽到這番話語。冉羲皺了皺眉頭,不悅地望向依附帝霄懷中的少女。誅邪眸中閃出一絲不喜,臉色繃得更加難看。帝霄見二人前來,不以為然,只挑了挑眉瞥了一眼,並未起身相迎。婉華忙從帝霄退了出來,悄悄地站到了帝霄椅後,柔柔地給誅邪冉羲見了個禮。冉羲臉色稍霽,讚許得對婉華仙兒點了點頭。誅邪坐到了上位,沈默不語。

四個人相對無言,片刻,帝霄悠閑自得地拍了拍手,樂曲再次響起,湖心戲臺眾多仙女在氤氳得霧氣中再次翩翩起舞。

冉羲神情十分憔悴,眉宇間再無往日的艷光。眼前的帝霄既讓她欣慰,又讓她十分憂心,思索了片刻,放開口道:“霄兒,你若喜歡這婉華仙子,娶進宮來便是。休要再亂起宮殿了,不過短短的時日,天界四處已起了幾處羽界宮闕。莫說耗費多少,因占了別家的地方,天界已有不少怨聲了,還是莫要再生事端。”

帝霄輕笑出聲,柔聲哄道:“母後莫怕,若有誰家找上門來,兒臣一力承當。”

冉羲柔聲道:“母後知道你現在神力不凡,但萬事總該有個道理。你如此作為,擾了天界秩序,到底不好。若真是喜歡,便和神家好說好話,拿一些寶物去換下也可。如此地強取豪奪,倒是惹了別家心生不愉。”

帝霄笑道:“母後說哪裏的話,想我用寶物易地,也要他們有資格不是?我羽界為保天界太平,犧牲了多少族神?今日他們能安享富貴,莫不是我家的功勞。不過是占一塊地,便這般糾纏不清撕咬不放,這般地執著外物,還有什麽資格做神成仙。倒不如直接打入人間,讓他們重新修行悟道,好好想個明白。”

誅邪沈聲道:“你還敢說!這些年你做了多少混賬事!為些亂七八糟的神女仙女爭風吃醋,一言不合便碎去靈根,剝奪神格!短短幾年的功夫,整個天界因你一意孤行怨聲載道!你任性妄為不知所謂,有何資格隨便處置別家天神!”

帝霄漫不經心地笑了笑,毫不在意地說道:“他們不是聯名告上西天了嗎?佛祖尚且不覺我有何不對,父皇為何卻還要這般的斤斤計較?”

誅邪道:“佛家修心,不好隨意插手世俗之事。否則你以為,你還能好好地端坐於此?”

帝霄冷笑:“三界六道佛祖插手的事還少嗎?他既不管不問,便說明我並未做錯什麽。父皇何必如此憂心,若真有什麽報應,俱在我身,父皇母後又有何懼?放心放心,假若一日,我無路可走,到時定將你們的神力還去便是。”

冉羲斥道:“霄兒怎可說出這般誅心之語!那些神力既能治你病痛,我與你父皇,從未想過拿回來。天際漫長,鳳凰不死不滅,神力再修便是。你明知道,我與你父皇最怕的是你誤入歧途!不管你在東天宮中如何任性,我與父皇都不曾說過什麽。可你怎能拿整個天界秩序胡鬧,若真出事,此時的我們如何保你?!”

帝霄輕聲道:“天際廣闊,歲月漫漫。鳳凰不死不滅,萬萬年一直如此過下去,當真無趣的很呢。”

冉羲輕聲道:“霄兒此時身體大好,年紀也不小了。百年來,同你來往甚密的神女也有不少。若真有喜愛的,咱們先娶回宮來,早早地生養幾個孩子,也好讓你收收心思,到時攜美同游天界,豈不快哉?”

帝霄側目看向婉華,回眸道:“母後覺得婉華仙子如何呢?”

冉羲只撇了一眼,笑道:“仙子此時雖沒有神位,但若霄兒心中喜歡,母後與你父皇都不會反對,將來嫁入東天之後,神位只是早晚的事。”

帝霄抿唇笑道:“沒曾想,此時的母後竟如此地好打發,看樣子只要我肯娶妻,便是個凡間的女子,母後也會覺得甚好呢。”

冉羲垂了垂眼眸,輕聲道:“只要你心中喜歡,母後不覺有何不妥,再不會阻攔。”

帝霄低低笑出聲:“只可惜,兒臣喜歡的女子太多了。她們各有各的好,美則不盡相同,舍了哪一個,兒臣都會心痛難眠,日思夜想。”

冉羲不以為然地笑道:“後位雖只有一個,後宮佳麗倒也不限,帝釋天尚能有後宮無數,你乃羽界之主,自也可以,只要你喜歡的,都納入宮中便是。”

“母後怕是要失望了,兒臣志不在此。”帝霄手指微動,輕笑一笑,“聽聞,魔界修羅女熱情如火,妖嬈嫵媚,別有一番風情滋味。兒臣早就想見識一番,怎成想自帝釋天隕滅,魔界修羅族便對天界冷眉以對,又怎會將修羅女許配於我。倒不如天界出兵掃平魔界,從此三界一統,父皇以為如何?”

“孽障!”誅邪驟然起身,冷聲喝道,“就知道你近日整兵,必然有所動作,不成想你卻有如此癡妄!天魔開戰波及深廣。一個不好,便會使得天地三界生靈塗炭,你若任性妄為,定有天道輪回報你!”

“若真有天道輪回,我一力承當便是,萬不會波及父皇母後。”帝霄不以為然地抿唇而笑,“母後也說天際漫漫,鳳凰不滅不死。這般萬年如一日的歲月,當真膩歪得很,倒不如淋漓暢快開上一戰。若能一統三界,立下不世之功,天道輪回又有何懼?若我真戰死沙場,不正合了父皇的心意?”

誅邪咬牙怒道:“你這孽子!我若想你去送死,當初便一掌拍死你了事,何至等到今時今日!天道輪回,怎是你能一力承當的!你便是想承擔,那也要天懲選你才行!我一生歷經兩次天魔大戰,彼時年輕氣盛,下手從不留情,對魔界狠,對天界也狠,手中亡魂無數,殺伐果敢,從不皺眉頭,何曾怕過!”

帝霄輕笑道:“父皇勇武,三界傳頌。故父皇母後也不必憂心,若真有天道輪回,我們一家安能好好端坐東天之上?父皇風光了千萬年,天上地下權勢富貴都享盡了,便是帝釋天還有命劫在身,父皇卻順風順水,平安康泰直至如今。”

誅邪怒喝:“我若平安康泰,怎會生下你這肆意妄為的孽畜!”

誅邪見帝霄目中閃過冰冷的寒芒,微瞇了瞇鳳眸,停頓了片刻後,長出了一口氣,緩緩道:“你年紀尚小,如何會明白何為天道?彼時朝霞初起,千百只鳳凰聚日起飛。每個早上七彩的金光閃耀,映照天際,乃當初天界最美麗的一道風景。”誅邪鳳眸悠遠:“那時我常與族群迎朝霞送晚雲,曾一心想要鳳凰族繁榮昌盛,歲歲年年。不想,一場天魔之戰,鳳皇傾巢而出,回來的卻寥寥無幾。”

“有所得,必要有所失。端看你最在乎最想要的是什麽。”帝霄毫無情緒地回道,“鳳凰族身為羽界之首,萬年高坐神位,受世間供奉,自然要付出相應的代價。鳳凰族不昌也並非全是天魔之戰的過錯,子嗣繁衍艱難才使得族群迅速雕零,若有良方,當年也不至於如此。”

誅邪閉上了溢滿苦澀的鳳眸:“若說鳳凰族走至今日與神魔大戰無關,那你兩位兄長身死呢?你母親的身體以及你的魂傷,莫不是我的天道之報?尤是眼見你今日所作所為,無一不應驗天道……你越是不怕,天懲越是不會找你。它只會從你最在乎的地方下手,你心中若真有喜歡放不下的神女,便是為了她,也萬不可隨意開戰殺戮。”

帝霄“噗嗤”笑了起來:“父皇母後繞了那麽大一個圈子,說了那麽多話,結果還不是為了不能開戰與娶妻,當真是煞費苦心。”帝霄挑了挑眉頭又道,“放不下的神女固然很多,但是能改我心意者尚無。父皇便不要為這些莫須有的,憂心忡忡了。”

誅邪睜開鳳眸,望向帝霄不以為然的笑臉,眉宇間疲憊盡顯,低聲道:“我老了,神力所剩無幾。只因你留下了我與冉羲足夠維持性命的神力,我便以為你還有希望,還有得救。實然,這些年來,你的所作所為,已讓我失望透了。可算了算去,是我虧欠了族群,虧欠了你。不想見你一錯再錯,你此時無畏無懼,自然是因為心無所求,若有……若有一日碰到所求之事所求之情,你便不怕嗎?”

帝霄輕然一笑:“父皇母後的好意,兒臣心領了!父皇該知道心無所求者,必然所向披靡。待到一統三界,我再與父皇喝上一杯慶功酒如何。”

誅邪壓住心中的怒意,肅聲道:“記得有次,我看見你給一群蝴蝶刷翅粉,我問你為何如此。你對我說;若這般放了它們,沒了翅粉的蝴蝶必死無疑,你說你不敢讓它們死。我問你為何不敢,你可還記得,當年你是如何答我的?”

“這本都是我抓給紫凰玩的,她把翅粉都捏掉了,我自然要幫忙刷上。萬一都死了,記在我身上尚好,可若記在她的名下,又是一筆業障,斷不敢拿她冒險。”帝霄吶吶說完,緩緩擡眸,望向誅邪,“父皇現在說這些,又是為了什麽?”

冉羲頓時紅了眼眶,一雙美眸溢滿了無盡的悔恨與絕望,她張了張嘴,輕聲道:“我兒,紫凰魂飛湮滅時,你可有後悔?”

“呵,父皇母後想多了,當初也是失了幼年的玩伴,一時難以接受罷了。”帝霄又怔了怔,半晌後,輕聲道,“兒臣做事從不言悔。”

誅邪轉過身背對著帝霄,輕聲道:“既如此,我同你便沒有什麽好說的。你只要記住今日的話,來日便是後悔了,莫要再怪我與你母後。事已至此,不管你想做些什麽,我與你母後已將能給你的,全給了你,若真有事,我與你母後便陪你一起魂飛湮滅便是。”

嶺南之南,有座荒蕪的山嶺。此處被青山綠水環繞在最中,突兀得仿佛一夜間生長出來般。百年來,此山沒有春夏秋三季,一年到頭都是白雪飄飄的嚴冬。巖石覆蓋巖石,寸草不生,更無生靈。

幽咽的笛聲,遮蓋了風雪的聲音。細碎的雪花,覆蓋了巖石,遮去了原本的色彩。

一襲廣袖長袍的人站在此山最高的懸崖。不染塵土的白衣,飄逸的黑發,溫和的氣息,面若冠玉。他的眸光清冷而夾雜著幾分迷離,撫在玉笛的手指,白皙而修長。

笛聲淒淒,幽咽婉轉,說不出,訴不盡,夢回中,尋不見,冷冷清清。

心有妄,生魔障,轉眼百年,匆匆,太匆匆,多少落寞,幾許情愁,淒淒切切。

曲已終,人不還。

掌心的玉笛冰冷刺骨,宛若小仙山一季又一季的寒冬。

年年祈盼,卻不見光亮,曾經的那些思念,歡樂,悲傷,哭泣,都被百年不曾停止的細碎風雪淹沒,腐蝕,再不覆見。

夙和一生從不言悔,便是拒絕她時,話雖有些重,怕她太過執迷不悟,也不曾後悔。人和妖,斷無可能。若不決絕些,她會在歧途上越走越深。藕斷絲連,只會讓她留有希望,繼續心生妄念,並非好事。

天地三界有道侶無數,從未見人和妖能走到最後。非是迂腐和守舊,只是明知道不會有好結果,為何還要開始,或繼續下去。何況自己一心衛道本,本無心情愛,又有婚約在身,如何能應她。

那時見她憤然而去,雖有擔憂,卻篤定她是個不記仇的性格。若能自己想開,便皆大歡喜。心知她法力高強,世間鮮少有人能傷了她,卻還是忐忑擔憂了一夜,心裏雜亂諸多,不能入定。門外有些風吹草動,便以為她已回來。幾次祈盼出門,均是失望而回。待回過神來,已是等了一天一夜。那種憂心和擔憂也到了臨界點,甚至自責地想,她年紀尚小,又不曾經歷波折,定是受不得這番斷然的拒絕,若能好好地同她說說,萬不會如此。覆又想若她能回來,不管如何都先應了便是,以後徐徐圖之,並無不妥。

這般心慌意亂的時候,卻見風景如畫的小仙山,瞬間在眼前雕零,靈力被抽幹,樹木花草枯死,潭水幹涸。眼睜睜地看著這些,只覺心神俱傷,氣怒交加,還有些隱恨。恨她太過任性妄為,便是被拒絕,也不該這般的心狠決絕。不管如何惱恨自己,也不該棄山中生靈而不顧。那本在濃郁靈力中生存的花草樹木飛禽走獸,眨眼間失去了靈氣支撐,暴露在汙濁的世間,如何能存活下來。更何況,自己在小仙山,為她忐忑擔憂,待她回來,她卻如此地不管不顧,心狠至斯,當真可惡極了。

小仙山毀滅前,夙和還篤定她一定會回來,甚至心中隱隱感覺,只要自己還在此山,她便不會走遠。轉眼,小仙山成了一片荒蕪,這無疑是狠狠地抽了夙和一個耳光。後來,那番如走火入魔般的氣怒,何嘗不是因為太過惱怒和無地自容的羞怯。這般地相信她,相信她的每一句話,便是拒絕她時,她的那些表白與對自己的喜愛,雖是不受,卻也深信不疑。

她一去不回,將宛若仙境的小仙山毀燼。一夜之間,反覆無常,翻臉無情。自己怎堪受得了,當時只覺一顆心送出去,卻讓她糟蹋踐踏,不堪至極。所以才將所有的過錯推諉她身,氣恨交加,熾烈的怒火沖去了理智。根本不願意聽那樹妖的話,不願深想,只怕越想會越怒,越想越惱羞。萬一到時又是一番自作多情,夙和無法再面對自己,那怒火讓他失去了一顆道心,和平常心。

一日日一月月一年年,塵世滄桑,轉眼百年。

紫凰卻一去不回,了無音訊,也是自那以後,人妖兩界再未有過閔然妖王一家三口的消息。世間傳聞千百種,卻無一種能驗證。若早知那也許會是今生的最後一面,若早知從此便是今生的永別,又為何要狠心待她,又何至於非要強行斬斷牽掛……

——由愛故生憂,由愛故生怖。若離愛恨故,無憂亦無怖。

夙和緩緩擡眸,卻見不遠處站著一個藍衣女子。一身紗裙,不知在風雪中站了多久了,肩頭上已滿是積雪。

夙和幽深眸光微動:“月瑤仙子何時來的,我竟沒有留意。”

月瑤抿唇而笑,碎步上前,柔柔地開口道:“來了一會,見仙君神游四方,便未打擾。仙君的徒兒,至今還沒有消息嗎?”

夙和手指輕動,卻發現手中還緊緊地攥著白玉笛。他不禁再次垂下眼眸,輕聲道:“百年已過,想來以後也不會有消息了吧。”

月瑤上前理了理夙和的衣襟,拂去了他肩頭的積雪。夙和下意識地微退一步,猶豫了片刻後,定住了身形。

月瑤勾起一抹淺柔的笑意,輕聲道:“仙君莫要如此憂心,人有人道,妖有妖道。許她……只是在閉關,不知仙君一直在擔心她,不然肯定會給仙君報信的。”

夙和垂眸,打量著正整理自己腰間佩飾的月瑤。一時間更加的心思煩亂,不知該如何面對眼前的人。月瑤卻仿佛知道了什麽,緩緩擡眸,一眼不眨地與夙和對視著,那雙水盈盈的眼眸越顯得柔和了。夙和慢慢地閉上了眼眸,轉眼間,恍然悟起。兩人竟相識了兩百年之久,彼時自己還只是個初入道門的小道童,她卻早已是人人仰慕的月瑤仙子。

雖然至今都不明白,她為何會看中自己。可若非她的青眼與提攜,自己也不會被師傅收做關門弟子。彼時師父已是百年不曾再收新弟子了,便是師兄的徒孫都比當年的自己要大得多,是以瓊山上下誰人不知,夙和能有今日造化,全是依仗了月瑤仙子的婚約。

夙和慢慢地睜開了眼眸,四目相對。月瑤那雙流光溢彩又溫柔如水的眼眸,幾乎要攝去夙和的心神,許久許久,夙和收回眼眸:“當年,你為何會選中我?”

月瑤思索了半晌,輕聲道:“我比仙君早入道門數年,只因是占了家學淵源。這些年仙君一直覺得,當初我家和我都是看中了你的靈根與天賦,才會結下這門親事。殊不知,那年仙君初初入山,我只遠遠地看了一眼,便覺得仙君十分熟悉可親。甚至錯以為我與仙君已認識了千百年,心中說不出的歡喜與期待。”

“月瑤知道仙君從不相信一見鐘情,可當年月瑤對仙君確是如此。一眼看過去,一顆心都落在了仙君身上。這喜歡,和仙君的靈根與天賦,沒有半分關系。甚至當時月瑤不知道仙君的身世,更未想到仙君會如此地出類拔萃。那時候只是因為仙君便是仙君,是唯一一個讓月瑤心動的人,才會想要嫁給仙君,相守一生。”

夙和緊蹙著眉頭:“所以,仙子求了師父收我為徒嗎?”

月瑤輕搖了搖頭:“仙君莫以為是因為月瑤的懇求才能走到今日,便是沒有月瑤,以仙君的資質,也會被收入瓊山老祖門下。故仙君今日所獲一切都是努力得來,與月瑤沒有半分關系。”

月瑤雙眼不眨地望向夙和,輕聲道:“月瑤多年不來瓊山之巔,並非不思念仙君。是怕仙君以為月瑤幹涉過多,會對月瑤心生嫌隙。月瑤一直知道仙君志向,又知道仙君資質過人,若月瑤心生懈怠,將來便是拍馬也趕不上仙君的修為。月瑤心慕仙君,並以能成為仙君未來的妻子與有榮焉,更想站在仙君身側,並肩攜手歷經萬年風雨。月瑤不想成為仙君的負累。”

月瑤伸手攥住了夙和的手,美眸中隱隱有些期盼。此次,夙和沒有掙開月瑤的手,清湛的眸中已有動容之色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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